FelixDzerzhinsky

товарищ,读书不是为了雄辩和驳斥,也不是为了轻信和盲从,而是为了思考和权衡。☭

【主栾书 含赵武】死后记事(一、二)

一.

      栾书在黑暗中醒来。四周不见一点儿亮光,气氛压抑而沉重,一股浓郁的香味夹杂着腐败的气息直扑他的脸。他想挥手把它拂开,但令他惊讶的是:手已不受自己控制——确切地说,自己不能控制任何一部分身体。粘稠的寂静流淌着,死寂将他的心紧紧攥住,他听不见心跳。

     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他强作镇定地问自己。我大概是……被封在棺材里了。他极不愿承认与他曾经的朋友非常相似的病症要了他的命。一方面,即使略感力不从心也不愿抛弃权柄,他决不会放弃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,那些冗杂的公务如同使人上瘾的药剂,抚慰每一个难眠的夜晚;而另一方面,他又常常幻想悠闲的退休生活:流云、野花、郊外的茅草、噼啪作响的炉火,以及与阿盈围炉夜话。他从没有与阿盈在夏日捕捉过流萤,但他深深地向往,以至于常在梦中幻出阿盈倒映出萤火的含笑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但现在全完了。他甚至无福看一看属于伟大的晋国正卿的葬礼——自己竟一觉睡过去了。那该是多么宏大的场面,想想吧,为晋国辛勤一生的廉洁奉公的执政死在任上,国人无不为之动容,连周子也会洒下几滴眼泪。多么讽刺!他暗暗想。但他确信,儿子会安然登上贵卿的位置,因为自己数年经营已经使盘根错节的势量深入绛都的每一个角落。想到这,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。

      既然我死了,为什么还能有知?这是他最后想到的问题。我会看着自己腐朽、剥落,连白骨都不剩,还是僵硬、干瘪、成为一根枯木?他从未如此恐惧。死亡暴露了它的的真面目:你不过是万物的一员,现在又回归到与蝼蚁并列的境地;你将永远离开世间的喧嚷,你不能决定任何一个人的命运;时间在你的指间流过,但你永远不能将它攫取。天啊!既然我什么都干不了,为什么要让我看见!?

      只有寂静。只有寂静。寂静注定不会回答。

      最初的日子是狂乱的。栾武子并没有在死后获得永恒的安息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觉,神经如同绷紧了的弦,胡思乱想占据了每一分钟。往事时而清晰得如在昨日,时而在浓雾弥漫中模糊。杂乱无章的思维翻飞着,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他再次沉沉睡去。

二.

       晋平公十七年的一个傍晚,赵武在叔向的陪同下来到九原。此时正值秋季,半人高的野草被朔风染成红色,哗哗作响。坟茔上种植着的栾树几乎掉光了叶子,残存的几片也早已干枯,卷成筒状任由风吹奏着不成调的曲子。

       赵武心情郁郁,凝视着这寂静的荒原。天边满是耀目红霞,绚烂的火烧云簇拥着一轮缓缓下落的太阳。他久久地肃立,四周静得可怕,于是他很想大喊几声——虽然他虚弱的声音决不可能打破这恒久的寂寞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仍把寂静撕开了一道口子。“若是葬在这里的死者可以复生,我该跟谁同乘而归呢?”他扭头望向叔向。

       对于栾书来说,这个声音太突兀,以至于把他从梦中惊醒。于是他听到一个试探的答话声:“也许是阳子吗?”

      “不,阳子为人廉洁清正,然而终究未能身免于难,很难称得上是位智者。”

      “那么是舅犯吗?”

      “子犯只贪图保全自身利益,却从不考虑曾与他共患难的国君的艰难处境,算不上是仁义之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那么请您告诉我吧,到底会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阳挣扎着将最后一抹余晖送过地平线,就沉下去了,似乎永远沉入了九原的地底、孤寂的坟茔。叔向在等待赵武的答复。

         赵武没有犹豫,轻轻道出了在心中无数遍重复的话语:“或许是随武子吧!他向国君进谏时总会向他的老师咨询,以免因自己的局限而误导了国君;说起自己的时候也总会提及自己的朋友,不愿独揽功劳;在侍奉国君任用官员的时候,不会因为有利益关系或者是阿臾国君而违背自己的心意,在他的治下真正贤能的人不会被埋没,而不肖者也不会窃居高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在风中微颤的正卿,叔向心中隐隐作痛,于是提醒道:“风越来越大了,太阳也下山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赵武登上车子,没再说什么,谁也没察觉他悄悄拭去的泪珠。

        栾书听出了赵武的声音,因为刚刚他们正巧站在栾书的封土前,栾书确信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仍在死后发挥着作用。是赵武的音色——-当年年轻的赵武身着华服、光彩照人,也是用这种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向他求教并询问父亲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多了这么多悲凉与无力?忽然,栾书想起赵庄子与范文子的声音。是同样的悲伤啊,他们在忧思中一步步走向死亡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,他告诉自己,我也不是个大公无私的臣子。我倾尽全力攫取最高权力,一生步履匆匆,远远把旧日恩情甩在后面……我给晋国留下鲜血与蛰伏着的内乱……

       死后多年他终于卸下了冠冕堂皇的面具。些刻他倒是久违的舒畅。棺椁都烂完了,他能感觉到空气在上方流动。

      这是个密封不良的墓穴,他下了结论。然而他满意得很:这意味着较清新的空气,也意味着阿黡遵从了自己的嘱托:没有为墓葬花费太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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